序
低調也有歌(代後記)
去年剛出版兩本書不久,有人問我下一本詩集將取什麼書名,我毫不遲疑的回答,將是四個字的「低調之歌」。他聽了之後很不能理解的問我「有沒有搞錯?人家為詩集取名都巴不得取個討喜好聽的名字,你剛出版一本詩集《閒愁》,已經夠低調,怎麼還要唱一個「低調之歌」,有那麼悲觀消極嗎?你從前還出過《青春的臉》、《陽光顆粒》等正面積極性的詩集。」我說這就是一些名嘴常說的「個性決定命運」,現在我的面世態度似乎就是如此,已經被好多人看出來了。何況年紀已經這麼一大把,沒有精力和鬥志去爭強鬥勝了。好像我身上現在已貼得有那麼個低眉的LOGO一樣,於是我就準備乾脆把它定為將來再出詩集的書名。
知道自己原來很「低調」,還是○○九年十一月一日,中華民國國際筆會文學沙龍舉行「原鄉之聲」多種語言詩歌朗誦。那一次我出席朗誦了新寫的〈草叢裡的詩〉,在朗誦之前我對聽眾說,有人一定會問「草叢裡也有詩嗎?」我說一定有的,我的老師覃子豪先生曾經說過「詩是一種未知的探求,一種發現。」唐朝詩人賈島也說過「但肯尋詩便有詩」,所以我就從草叢的低處找出了這串卑微的詩。那次朗誦名家雲集,有英、美、法、俄、西班牙,蒙古、卑南族、泰雅族等各種語言,只有我和陳義芝是純中文詩,情況非常熱烈。我那串詩的第一首名為〈草叢〉,是這樣寫的﹕
非常想混
混進溝邊的那處草叢
聽聽最低矮處的微弱呻昤
嘗嘗荒僻間的渡日苦境
我很瘦,也不挑食
非常適合與他們共存共榮
只是我的腳步沉重
深怕踏碎那兒保有的寧靜
大家朗誦完畢,所有的人聚在一起聊天,旁邊的老友余光中教授突然對我說﹕「向明兄你近來的詩都很低調。」我尚來不及反應,另一頭的席慕蓉也說「是呀!你怎麼這樣低調?」我幾乎找不出話來反應,只說想寫就這樣寫了,從來沒考慮到「調性」過。但我倒是非常窩心他們都在注意我的詩,還坦白指出我詩中所透露出的心境,而我自己卻混然不知。
中文裡面,凡「低」字組成的詞彙好像都不太健康,像低劣、低微,低沉、低能、低三下四、低聲下氣等等,我還以為「低調」也是屬於此類。我也誤認「低調」屬於音樂中的一種「調性」,結果全不是那一回事。心理學上說所謂低調者表示這個人,不太把自己當一回事,不恃才傲物,以寬容之心度他人之過,從不敢顯大家本色,而簡樸是低調做人的根本。一本叫做《低調厚黑學》的書裡則標明「低調做人,你會一次比一次穩健。高調做事,你會一次比一次優秀。」顯然這後面兩句話是說給現在在職場混的人聽的,而我這個快接近廢棄物的老人,如果尚能勉強合乎前面那幾句「低調」的最低規格,我也就心安了。
由於頭髮全白,行動老態龍鍾,而且側身詩壇數十寒暑,每有年輕朋友動輒以「前輩」稱呼,每聽一次,我就汗顏一次,那有如此惡質的「前輩」?乃激起我憤而寫一首詩撇清,詩曰﹕
前輩
就是因為
頭頂一面降旗似的白髮
時常被喊成「前輩」。
*
我會不急不忙地從口袋中
拿出一枚幣值一元的銅錢
然後問他
就是這個嗎?
*
馬上又補充
已經貶值到
丟在地上都沒有人去撿拾的
那種「錢幣」。
不知道我這樣不敢自居魁首,不願強出頭的表態,算不算也就是「低調」的表現?我想我如再出書,用「低調之歌」為書名也是振振有詞的了。現在這本《低調之歌》終於擺在公眾的面前了,可以看出我仍堅持我的低調,因為我只有這個本錢。
《低調之歌》收入我自二○○六年底至二○一二年三月,這六年來所寫作品中,中長型的詩創作三十三首。我的詩仍然愛以「現實」意象碰觸人生,取材自世間多種層面,尤對弱勢多一份關懷,對不公不義絕對以幽默的暗諷促其自省。語言慣於平淡,用詞一向平常,但在其關鍵要害處,不忘意外的留下餘響,這是我一向的慣技。在作品最後我收錄四位名家對我詩作的反應與講評,他們的溢美之詞對我是一種鞭促與鼓勵,也對我的詩增多一份瞭解,在此我感謝不盡。
書於二○一二年五月三十日,台北姆指山下